葉英傑/銅鑰詩世界

家內家外的流動寫真——淺介葉英傑詩集《尋找最舒適的坐姿》/周漢輝(波希米亞)

poetyip | 02 八月, 2014 12:21

英傑註:此文是周漢輝的評論,已刊登在主場新聞,但各位都知道主場新聞已消失了,經波仔同意,加上我的網站暫時不會執粒,所以就將他那一篇評論貼出來,好留一個紀錄。

家內家外的流動寫真——淺介葉英傑詩集《尋找最舒適的坐姿》

周漢輝(波希米亞)

 

從完整的家庭成長,完成大學學業,進入職場,有時為工作出差,有時旅行遊玩,然後想有自己的家庭。現代城市的匆促人生,大多數人會藉拍照去記認,葉英傑也不例外;但他還為此寫詩,還一再結集成書。《尋找最舒適的坐姿》已是第四本了。

 

英傑把詩作劃分成四卷,說的幾乎就是本文起首所提及的尋常人生體驗,用上的是多番尋索、試練後認定最適合表達自己的樸素文字(多年前他偏好讓意象之間撞擊,跳出現實去曲折抒情言理)。記得前輩也斯冷靜低調的詩風曾被非議為「攝影詩」,而那些年後在英傑手上,詩名正言順和攝影呼應,展現一幅幅家內家外的流動寫真。

 

是的,家乃為詩集的核心,由是收入卷一「家」的詩,情感細緻而且飽滿,構成最動人、耐讀的部分。詩人寫及表姐、三舅、外婆、外公,當然還有至親的父母與妹子。其中〈廣州表姐的舊居〉是得獎作品,從外公把表姐的洋娃娃抛上屋頂這件軼聞入手,想像它一直待在那兒,能聽見能感知屋子裏外公一家的變遷,後寫詩人自己每年都會回來過年的活動,如是者突顯流逝的時光。視點的流暢轉換下,詩的尾段聚焦一幀舊照:「是我小時候,和表姐/在越秀公園裏某一座小橋的樓梯級拍的/我們都站著,表姐站在上一級/我在下一級,她搭著我的肩,站著/我們在那裏站了很多年。」時間與成長在現實中的不可逆返,一下子於詩中堅固成永,當中還隱含親人間的關愛。而別忘記詩題所說的是「舊居」,這一切發生的空間只是一處舊居,由此背景更與舊照成一可堪細味的對比。

 

至於不避傷逝的〈外婆〉及〈父親〉,也許詩人感受太深,抒發起來更需沉定的距離。前詩裏外婆只蛻化成「低沉的呼喚,帶著稍微高揚的尾韻」,同樣在表姐家中,同樣是詩人回來過年,理智上「但我很清楚,外婆/已經死了,房子裏/再也不能找到外婆的氣息。」,然而情感尚要好些歲月才消化得了,到此時日再來度歲,詩人竟可自外公蹣跚的步履看出「那蹣跚的步履/肯定來自外婆」,甚至自外公的呼喚發現「噢,外婆回來了,或許,她從來沒有離開/我不知道應該怎樣把外婆從外公裏釋放出來/或許,她從來都在我們裏面」,這樣已接近一種領悟了。詩末進一步延伸向可能的未來,「我重覆又重覆地,向房間外走來走去的兒子孫子呼喚」,死亡與繁衍還得繼續傳承下去;後詩面對父親之逝,詩人寫下一個個他所記得的父親,由靈堂上、全家福裏、兒時假日,甚至母親的口述,卻詭地一一以否定的口吻來形容:「不像」、「不能確定」、「沒有照出來」、「沒有找到」,這樣看來,父親又彷彿缺席,當然「缺席」指向死亡,遺留下來的只有相處中的回憶。直至「父親死的那一天」,詩人趕赴醫院見他最後一面,「我看著他/就像/才第一次/看著他」,在永別的時刻卻如初見,貫連時空死生的恍然,震撼猶及結句之後。

 

卷二「家外」和卷三「家外II」中,鏡頭轉向詩人遊走城市內所見所遇,有時是因工作關係,有時只是消閑。而城市並不限於香港,隨著出差及外遊的行程,可以是北京、台南、京都、廣州。共通的是,詩人安守觀察/攝影者的本分,心態上跟眼前物事保持適切的距離,呈現的畫面清晰且不時閃現精微的細節:「他們總拉起落地窗簾/只留下一道裂縫/一小角的電視機內有影像晃動/飯桌的圓弧,有時能看見/有時看不見」(〈和宜合道〉)、「那些手袋,被人們抓起/翻來覆去,丟到另一角落;/衣衫圍在一起,手拉手/在貨攤上躺著/有些原來一直都在的東西/不在他們原來的位置」(〈大埔吉之島的最後時光〉)、「更舊的,明清時期的城堡/只剩下城牆;/它把打理過的老榕樹套上/繫好/在遊人面前站定」(〈安平古堡〉),不過最迷人的信是來自〈二○○七年五月仙台〉的「我有時會拍照,更多的時候/我袖手旁觀。有一次,有友人拍下了/我還沒有按快門的瞬間/我的手指永遠沒有按下」。

 

卷四「尋找家」作為詩集壓卷的部分,包含一組「婚姻進行曲」,記述詩人參與妹妹婚事前的準備工夫,一如前兩卷具有捕捉意義時刻的目光;同時收載了〈聚會(二○一○)〉及〈單身者晚宴〉兩首水平突出的詩,關於〈聚〉詩,前輩作家葉輝已作精闢的評論,指出詩中寫出一段不是很快樂,也不是不快樂的時光,並收於詩集正文之後;〈單〉詩則是一首技巧相當熟練的作品,詩一開始已提到給餐廳侍者取去的傘子,「不知道,聚會完結,離開餐廳時/我能否記起傘子」,那麼,沒有意外地,傘子在詩末再出現,但神來之筆是取回傘子後,「外面雨已經停了。天氣/很好。地面已經乾透/沒有人可以確定,雨水/有否曾經降下」,一切彷彿從沒發生,正正呼應了詩人對這場單身者晚宴的感受,到底餐桌上的光陰如何度過?詩人說餐廳窗外「是銅鑼灣的街道,小時候/仍舊住在銅鑼灣時,天天經過的路」,還憶起那時的文具店、茶餐廳和狗,繼而是「有一次我跌倒,眉頭破了/破損的地方眉毛再沒有長出來」,眉毛間的傷痕象徵著生命中的深刻處,屬於個人潛隱的記憶,但在晚宴上顯然無法以此交流,「我掠過了眉毛。我掠過更多/其他的部份」,席間與女生的談話,只能在牆上的電視及電視中的煮食節目之間往還,飯後只是儀式一樣的「是時候結帳/交換聯絡電話/離開」。

 

回到本文較前的段落裏,提起也斯,其詩作當中有一首〈盆栽〉,可說是借室內盆栽與室外的自然變化,暗寫個人如何與群體共處、人際關係間的種種傷害與妥協,「當你懷疑/你在陳舊的綠色空框前/失去它的蹤跡/當你相信,你見它生長」,雖然一再遇上挫折,也斯始終選擇相信,選擇繼續迎上溝通的機會,「當你懷疑,你見它停在塵埃裏/等你相信,又見它從傷口/怯怯地伸出手來」;英傑也有名為〈盆栽〉的詩,關切的是在城市化的壓縮空間下,保存一隅卑微的自我領域,由處置別人送贈的盆栽以小見大的道出。「那是一盆玉蓮,花盆不大,比掌心小一點」,即便如此細小,也難以在家中找到位置擺放。詩人以舊居中的一盆仙人掌作對照,「那仙人掌,起初小小的,逐漸/撐滿整個花盆」,彼時家居內尚有冷氣機頂和書架上的空間,可以容納仙人掌。然而目下居所沒有「可打開的冷氣機頂窗,甚至窗台/也是小小的,什麼都擺放不了/書桌旁的書架,都擺滿書本,塵埃滿佈」,詩人唯有做出詩首行已說出的決定:「你送我一盆盆栽,我終於轉送了別人」。可詩還沒有完,寫下去詩人某天買來再細小得多的仿真盆栽,「盆栽只比我拇指頭大丁點兒」,終於得以收容它,鏡頭凝止在書桌前,「讓它和其他小擺設擠在一起」,原來這角落早已放滿其他小擺設,儼然是一小片節節退守的陣地。沒有誇誇其詞要抗衡現實,只默默設法為自己保留自主的空間,即使愈趨窄小,不就是在此超科技浮世間,堅持作詩,堅持文學的理由嗎?

 

也斯生前選擇相信,現在英傑亦然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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